朱嬴在桌前嗅茉莉花,是野利送来的,细巧的小竹笼填满花苞,香得很。家里种了几株茉莉花,奶妈会用丝线穿成串给她们姐妹戴,也会包进红纱当香囊,可以香很久。
她完全没留意脚步声,地毯很厚,淹没了。这是卧室,向来没有闲人叨扰,她一时没想到是主人叨扰。丹砂把头放在她的肩膀上,有点像母亲养的一条大黄狗,喜欢亲昵地贴在身上,头压在人的肩上。
朱嬴玩花,不太在意他的亲昵。今天她的头饰戴的是象牙珠子,一颗颗淡黄的圆珠子上雕刻圈圈花纹,略略凸起细腻的纹路,他看得入迷,捉住一颗捏在手里把玩。珠子滚在湖蓝丝缎春衫上。这蓝色衬托她白皙的肤色,她的唇涂成朱红,青金石的屋顶,朱红的门楣,洁白的墙壁,着实章服威仪,其人冷艳,这座天真美好的宫室要锁住他膨胀罪恶的欲。
丹砂剥下脸上印着的珠子,指尖摸到一个凹凸不平的小窝。女孩枕着满头的青丝和串珠,趴在枕头上睡着了,露出一只赤裸的乳房,淡红的晕。
满床绫罗,他像误入落英缤纷的幻梦,刚刚结束桃花源之旅,满怀惆怅春思。微风吹动窗帘,屋外早已是黑沉沉,湿润的水汽挟着睡莲的幽香,沁湿纱帘,灯烛照见绵绵杏花雨,夜色消魂,犹如厚实的黑绸,丝丝微光。
他有罪,本该虔诚礼佛的时光,和一个女孩子白日宣淫,她不修禅,他不修身,然而他很欢喜。
丹砂得了趣,朱嬴可就有的烦了,镇日无聊,由宫女陪伴游园。
初夏的花园里,花木繁荫,佩戴铃铛和玉环的鹿群优哉游哉,朱嬴从五色绢包里拿萝卜喂小鹿,一面去摸它头顶鼓包一样的角。
迎面碰上野利和都尉,野利看她又换了遍身罗绮,满头珠翠,打趣道:“哎哟,你过得挺好。”
“好什么?你来得正巧,我要找你算账。”朱嬴将绢包挂在鹿角上,微腮带怒,薄面含嗔。
野利悠悠坐下,抬起下巴哂笑:“你当初巴巴求我举荐,如今富贵了,心眼儿也变小了。”
“当初口口声声推荐我做侍卫,来了一个多月,吃了睡,睡了吃,没件正事。”朱嬴没口子抱怨。
都尉暗中吃惊,没想到长史还瞒着她,选的是宠姬不是侍卫,唯恐东窗事发,赶忙支开宫娥。
野利笑说:“我也说了,用不用你是人家一句话的事儿。你想想,来王城谋事,不是靠老师情面,便是听王君差遣。你怨我,真是放着真佛不拜,偏往破庙插香。”
都尉思及当初自己也有份撮合,索性一推六二五,觍颜说:“正是,正是,宁撞金钟一下,不打破鼓三千。”
都说三人成虎,两人口径一致,朱嬴将信将疑,按下不表,问:“你们聊什么?”
野利巴不得她问别的事,爽快说:“过几天,我们坐船去疏勒。”
“噢,疏勒国,没去过,我也想去。”朱嬴艳羡。
野利笑问:“你怎么去呀?”
“腿长我身上,又不长别人身上。”朱嬴若有所指,她想来王城还不是进来了,她撸起袖子,一拍梅花鹿的臀部宣战,抓住鹿角和它角力。
都尉瞧见她胳膊上的吻痕,又仔仔细细看了两眼脖颈,惊疑未定,盯住肚子,凛然说:“不行!你不能随便出宫!”
“为什么?难道王城严进严出?”朱嬴把住鹿角,狐疑道,“我又不是奸细,偷了机密要送出去。”
野利附和:“是呀,散散心而已。”
都尉拽住她,转身小声说:“嘘!万一朱姑娘怀上了,难不成要让王君的骨肉流落在外么?”
野利满不在乎:“您多虑了,就那一次啊,哪会这么巧?”
“你——你们不懂,总之是迟早的事,咱们千万拦住。”都尉有些焦躁。
野利会意,语重心长劝阻:“你呀,真是没个定性,屁股还没坐热,就要跑别地去。贪多嚼不烂。”
朱嬴惊愕说:“我就呆一年,总不能死赖着不走吧?”
都尉暗中跌脚,后悔不迭,陀螺似地又拉住野利背过身嘀嘀咕咕,野利反而开解她:“长安是块宝地,养个孩子不在话下吧。”
都尉大惊失色:“那岂不是白白送了个质子给汉朝?”
野利宽慰:“她心善,我和她好好谈谈,说不定生了就送回来。”
都尉忐忑不安,方觉得草率,宠姬虽然是伴侣,但是不举行婚礼,看对眼自然而然住在一起。朱嬴是个中原人,对西域婚俗稀里糊涂。丹砂也不知说没说明白。
朱嬴哼哼哈哈和梅花鹿玩耍,旗鼓相当,暂且休战。女官前来呈上一条帕子,她随手接过,正要擦汗,女官忙说:“小姐,等等!是王君大人的手书。”
朱嬴一瞧,是份帛书,写着:“有美一人,清扬婉兮。邂逅相遇,适我愿兮。”
“挺好,写得不错。”她真诚褒奖。
“王君说他本想抄录全诗,但不擅长汉语,写了好几遍,只有这一次勉强合意。”
“大人费心了。”
朱嬴腹诽,你会汉语,就用来写这些酸掉牙的东西!折了折,放进绢包里。
啊,烦死了。这个西夜国,不说汉语就算了,匈奴语也不用,用什么天竺文,狗屁匈奴人吹嘘自己纵横西域,懂不懂书同文,车同轨?改天让她偷机密,都偷不明白。
女官又取出一件淡红衫子,说起风了,教她披上。迦陵夹着书,路过这儿,看了两眼,拉下脸说:“上回蒲桃锦给她裁了裤子,这散花绫轮到我啦。”
女官委婉劝说:“小公子,这是大人的意思,要不我回头问问他?”
“不用问,哥哥的东西就是我的。他总不能对朋友比弟弟更好吧?”迦陵板着脸,十分不快。
朱嬴解下衫子,递给他:“好啦好啦,给你。”
迦陵和她不打不相识,看她容貌美丽,又肯容让,生出几分喜欢:“你这人还行,难怪哥哥说他可以和你做朋友。”
都尉笑说:“错啦,他的意思应该是教你和朱姑娘交朋友。”
迦陵认真纠正:“他当时就说自己对她根本不是男女之情,可以从朋友做起。”
野利嘿嘿笑着接口:“这种朋友真是、真是特别得很呐。”
朱嬴皱着眉,反问:“他真这么说?”
都尉怨长史唯恐天下不乱,心头一跳,哎哟,不好,朱嬴该不会误会王君骗色吧?期期艾艾辩解:“他……他应该不是……”
“他就是这么说呀!”迦陵一口咬定。
“这么说——我就放心了!”朱嬴松了口气。
野利怕她又有奇思妙想,殷切叮嘱:“你既然进来了,就好好的,别想东想西。”
她叹气:“听你的话,我竟然像是在坐牢。”
“胡说八道,多少人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。”
侍女来催,野利悄声问:“不早不晚,做什么去?”
“放风结束,去吃牢饭。”朱嬴撇撇嘴,甩着绢包,踢踢踏踏走了。
更新于 2025-05-17 14:4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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